奚水巷

六月盛夏,烈日中天,蝉鸣声从繁茂的枝叶间倾泻而下。

树底下有间茶肆,铺面不大,但环境清幽。正是晌午时分,茶肆里来了不少客人,三三两两坐了几桌,一边饮茶一边听着窗外的蝉鸣,倒是十分惬意。

茶客中有两个年轻女子,靠窗而坐。其中一个不过十七八岁,天真烂漫,正是柳云湘。另一个比柳云湘稍年长几岁,约摸二十出头,容貌淡雅,眉宇间透着一股书卷气,她叫檀师师。檀师师的父亲檀殊在朝廷任御史中丞,跟柳千叶常有往来,因此她和柳云湘自小便相识。

两人桌上摆了一盘花生,还有三碗茶水,另一个座位上没有坐人,茶水却喝掉了一半。

这时有个男子摇着扇子从门外踱步进来,径自走到她们桌旁,望着桌上那半碗茶皱起眉道:“萧兄人呢?”

“萧哥哥走了。”柳云湘低头剥着花生说道。

“走了?”

“我讲了一个案子,萧哥哥听完就走了。”

“什么案子?”男子两眼放光,收起扇子,毫不客气地坐下来,然后回头喊道,“小二,来碗豫毛峰!”

“好嘞!客官稍等,这水烧开就给您送过来。”

“你也要听?”柳云湘抬头瞥了他一眼,嘀咕道,“那你得问檀姐姐,我讲得嘴巴都快冒烟了,谁让你来这么晚的。”

檀师师笑道:“无妨,既然你想听,那我再讲一遍吧。”

“崔公子来清平坊多久了?”檀师师望着刚坐下的男子问道。

“我是四月初十搬过来的,到现在快有两个月了。”那男子回答,他名叫崔奕,二十五岁上下,相貌清隽,一副弱不禁风的书生模样。

“这两个月来,你有没有进过那奚水巷?”

崔奕脸色微变,摇头道:“我搬来那天,那宅子原本的主人就有叮嘱,让我千万别走那条巷子,更不要随意打开家中通往巷子的那扇后门,所以至今都没进去过。”

檀师师微笑道:“你倒是很听话,但他这般叮嘱你,你难道不觉得古怪?”

崔奕皱起眉道:“自然觉得古怪,可我问他的时候,他却总是摇头不语。依我看那巷子里一定死过人,他怕我知道以后不要那宅子,这才避而不谈。”

“既然知道死过人,你还买他的宅子?”柳云湘随口问道。

“那宅子着实便宜,何况我手头并不宽裕,就顾不得这些了。不过那巷子里还真死过人?”

“不仅死过人,而且一下子死了四个。”柳云湘伸出四根手指比划,这时店小二送茶过来,她连忙住口,待小二离开才补充道,“据说还闹过鬼。”

“闹鬼?”崔奕端起茶碗,抿了一口。

“说是一个人走在巷子里的时候,总会平白无故听到几个孩子的笑声,可是却看不到他们,实在渗人得很。”

“有这种事……”崔奕微微沉吟,突然抬起头,“难道说,死在巷子里的那四个人都是孩子?”

檀师师点点头:“没错!后来还请了长春观的道士来作法,那道士一个人在巷子里待了两个时辰,出来时脸上血色全无,好像刚生完一场大病。那道士说巷中有四个小鬼,人走进去,就会被吸走阳气,虽不致死,但会折损寿命。四个小鬼怨气极大,不受超度,只有采取一个折中的法子,在巷子里的每扇门窗上都贴上一张道符,如此小鬼便无法影响两旁的人家。从那时起,渐渐就没有人走那条巷子了。”

崔奕向窗外望去,那奚水巷就在对面,与茶肆仅隔一条街,从他这里可以一眼看到巷子口。

“那四个孩子是怎么死的?”

“这可就说来话长了……”檀师师饮了一口茶,不紧不慢地说起来,“多年以前,清平坊住着一个捏泥人的手艺人,他的名字我从来没听人提起过,只知道姓张,人们都管他叫泥人张。那泥人张手艺十分了得,捏的泥人形神毕肖,栩栩如生。而且他不仅会捏孙猴、哪吒、七仙女这些神话传奇里的人物,还能当面把你的像捏出来,泥人不过二三寸,但举手投足,一颦一笑,皆与真人无异。

“泥人张这门手艺,尤其受到孩童们的喜爱。他每天收摊回家,总有几个孩子蹦蹦跳跳地跟在身后。而他对那些孩子也极好,并不介意他们来家里把玩泥人。有时候泥人不小心被弄坏了,他也只淡然地笑笑,从来不会责怪。他好像真的很喜欢孩子,那时巷子口有个小乞丐,一个脏兮兮的小姑娘,他每天路过,总会给她捏一个泥人,然后再给她几枚铜钱。有人见他一把年纪却没有妻儿,就说干脆收这小姑娘做徒弟,既能传承他这门手艺,等他老了还有个人照顾。”

“这个建议倒是不错,他后来收那小姑娘为徒没有?”

檀师师缓缓摇头:“没有,许是有人对那小姑娘说了什么,一日傍晚,很多人看见那小姑娘跪在他家门口,希望他能收留自己,但他却说什么都不肯同意。”

柳云湘忍不住问他:“你可知泥人张为何执意不愿收留那小姑娘?”

崔奕想了想道:“莫不是他一个人过惯了,不希望被其他人打扰?”

檀师师叹了口气道:“起初大家同你一样,都是这么认为的,只当是一件稀松平常的琐事,过不多久便会忘却。直到后来发生了另一件事,事后人们才明白他不愿收留那小姑娘的真正原因。”

“就是那件事?”崔奕试探地问道。

檀师师点点头:“这件事发生在十二年前,你可能还有印象,就是西夏与我大宋议和的那年。”

“那是庆历四年。”崔奕脱口道。

“崔公子记性不错,正是庆历四年,事情还得从那年夏天的一个夜晚说起。那夜刚过丑时,本来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一声尖叫把清平坊的人们从睡梦中惊醒。那尖叫声异常凄厉,像是带着一种恐惧,听起来让人心惊肉跳。大家都没了睡意,纷纷起床,有的还点上烛火,推开家门,来到巷中看看发生何事。于是他们看到了一生中最恐怖的景象,紧接着尖叫声、哭喊声在巷中的各个角落响起,此起彼伏,直到天亮才渐渐平息。”

“他们看到了那四个孩子的尸体?不对,如果只是看到四具尸体,为何会如此惊惧?”崔奕面露疑色。

檀师师缓缓开口:“他们看到的是那四个孩子破碎的肢体,一块一块血淋淋的,扔得巷中到处都是。”她这句话说得淡然,却在六月天里让人感到一阵脊背发凉。

崔奕满脸震惊,一时竟说不出话来,隔了半晌才问道:“这到底是谁干的,简直丧尽天良!还有,这件事跟泥人张和那小姑娘有什么关系,难道那小姑娘是被杀害的那四个孩子之一?”

檀师师摇头道:“小姑娘没有死,自从泥人张拒绝收留她以后,她就不见了踪影,这件事跟她毫无关系。至于泥人张,杀害那四个孩子的凶手正是他!”

“怎么会!你不是说他喜欢孩子,为何要杀害他们?”

“因为那四个孩子破坏了他心中最宝贵的东西。”

“这又是怎么回事?”崔弈脸上更加疑惑。

“我刚才说过,有几个孩子经常去泥人张家里把玩他的泥人,其实就是他们四个。久而久之,那些孩子渐渐发现一个秘密,泥人张家里有一个房间的门总是关着,从来没见打开过。一次有个孩子好奇心重,试图往门缝里窥探,不料被泥人张逮个正着,并对他大声叱喝。泥人张一向平易近人,未曾发过这样的脾气,那些孩子被吓得不轻,从那以后只要有泥人张在,他们连那扇门都不敢靠近。”

这时店小二过来给三人添茶,檀师师就此停住,不再往下说。

待小二离开,崔弈低声道:“这么说泥人张不愿收留那小姑娘就是这个原因……那扇门后面到底藏了什么秘密,竟如此不可告人?”

“崔公子不必瞎猜,你听檀姐姐说下去就明白了。”柳云湘吹着茶碗上冒起的腾腾热气说道。

檀师师微微颔首,接着说起来:“虽然泥人张不允许那些孩子再碰那扇门,但孩子终究是孩子,即便再害怕,却怎么敌得过好奇心。一日,他们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在泥人张外出之时偷偷溜进他家里,并找到钥匙打开了那扇门。门后是一面屏风,那屏风隐约透光,透过屏风,竟看到一个女子袅袅婷婷地站立在房中。”

“不是说泥人张没有妻儿,那女子又是谁?难道……”崔弈眉头一动,似乎有了答案,但并没有说出口。

檀师师道:“崔公子大概已经猜到了,那女子其实是个泥人。虽说是泥人,但眉目传神,仪态万方,且与真人一般大小。那泥人身着宫装,褶皱纹理,身体发肤,皆纤毫毕现。更奇的是肌肤间隐隐透着血色,竟与生人无异。那些孩子看到泥人,都高兴极了,那是他们见过最美貌的女子,心想即便是故事里的那些仙女,只怕也不过如此。”

“那女子说不定就是泥人张的妻子,只是后来妻子死了,便照着亡妻的容貌捏了那泥人,以聊解相思之苦。”崔弈揣测道。

“我看不像。”柳云湘摇摇头,她饮了一口茶说道,“据闻那泥人张相貌丑陋,清贫一生,而那女子不仅貌美,气质更是雍容华贵,不似寻常百姓,这两人如何成得了夫妻。依我看那女子只是泥人张心中的想象,世间恐怕根本不存在这个人。”

檀师师点点头:“但不管怎么说,泥人张是真的爱上了那女子,因此说她是泥人张的妻子似乎并无不妥。至少在泥人张心目中,是把她当真正的妻子看待的,所以才会为了一个泥人做出杀人的事。”

崔弈试探地问:“那些孩子把泥人弄坏了?”

檀师师叹了口气:“是啊!如果那些孩子只是看一眼,然后悄悄离开,或许后面的悲剧就不会发生。可是他们偏偏还动手动脚,一不小心把泥人推倒在地。那泥人经日久风干,怕是比琉璃还脆上几分,当即碎了一地。”

崔弈恍然道:“原来如此,难怪那泥人张不但杀人,还要将尸体肢解,这心中的怨恨着实可怕。”

檀师师接续道:“那些孩子打碎泥人以后,每天都提心吊胆地躲着泥人张。只是大家都住在这清平坊,低头不见抬头见,又躲得了几天。很快他们就跟泥人张遇上了,可奇怪的是泥人张还和以前一样,依然笑脸相迎,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这让他们打消了顾虑,以为泥人张并不责怪他们,或者根本不知道是他们做的。很快,他们又开始每天去泥人张家里,这件事渐渐被抛到脑后,就好像往日打碎一个普通的泥人,心中虽有愧疚,却不会记挂太久。”

“到底是些孩子,看待事情如此单纯。”崔弈苦笑一声,“要是他们刚开始并不表现出异样,或许泥人张真的不会怀疑到他们,说不定只是以为遭了贼。”

檀师师摇头道:“即便真是遭了贼,泥人张恐怕还是会对他们下手。”

“这是为何?”

“若是真遭了贼,只要那贼没有找到,那些孩子就无法洗脱嫌疑。对泥人张来说,那贼可能永远都找不到了,但他迫切需要一个祭品来平复内心,那些孩子无疑是作为祭品最好的选择。”

崔弈思忖片刻,道:“你说的在理,不过打碎那泥人的只是其中一个孩子,泥人张何必要将他们四个全部杀害?”

“据说泥人张曾问过那四个孩子,到底是谁打碎的泥人,但他们都不肯承认,甚至相互推诿。由于无法确定是谁做的,这才干脆将他们一起杀害。”

崔弈点点头:“我还有一事不明,四个孩子的尸体是在深夜被发现的,那晚他们不在家中,父母就没有发觉吗?”

“那些孩子是趁着父母睡着悄悄离开家,去往泥人张住处的。因为泥人张告诉他们,每逢六月初六子夜,他捏的泥人就会活过来。这显然是泥人张编造的谎话,那些孩子却信以为真了。”

“原来这件事发生在六月初六……”崔弈低头饮茶,突然被茶水呛到,“今天不就是六月初六?”

檀师师心中咯噔一下,仿佛有种不好的预感,但她脸上却依旧不动声色:“是啊,还真巧呢。”

“想不到这样一条看似普通的巷子,竟有如此惊心动魄的过往。这件事发生以后,怕是没什么人敢走那条巷子了吧。”崔弈望着窗外街对面的巷子口说道。

“一开始是没什么人走,过了几年就有些胆子大的,或是为了节省时间,走那条巷子,于是就有了闹鬼的传闻。现在大家不走那条巷子,更多是碍于那道士定下的规矩。但凡事总有例外,就在刚才,我们还看到有人走进那条巷子。”

“刚才?”崔弈奇道。

“是啊,不过是你来之前。那个人戴着个斗笠,看起来鬼鬼祟祟的。”柳云湘漫不经心地说道。

“或许不是本地人,不知道这里的规矩。对了,那泥人张后来……”崔弈话还没说完,被窗外一声尖叫打断。

这声尖叫犹如晴天霹雳,毫无征兆,三人闻声往窗外看去,脸色齐刷刷一变。

他们看到一只狗正朝着茶肆的方向奔来,狗嘴里竟叼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那人头兀自滴着血,断断续续地留下一路的血迹。而血迹的尽头,正是通往对面的奚水巷中。

街上顿时人声喧扰,沸沸扬扬像炸开了锅,惊慌的尖叫声不时响起,和犬吠、蝉鸣混在一起,渐渐分不清彼此。三人面面相觑,此情此景让他们觉得不像真实,仿佛时光回溯到了十二年前,那个恐怖、凄惨的夜晚。

清平坊始建于五代,地处永安县奚水河畔,中间被一条巷子隔为南北两端,两端屋宅各自连为一体,南朝南、北朝北,互相背对。那巷子以河为名,叫做奚水巷。永安县属河南府,从东京汴梁骑马到此,大约需要半日时间。

檀师师的父亲檀殊为官前,一家人曾在清平坊居住多年。庆历三年,檀殊上京赴任,七岁的檀师师随父母前往京城,一晃十三年过去了。檀师师一家虽搬离了清平坊,但并未将旧宅典卖。后来檀师师多次回到这里,渐渐得知了十二年前奚水巷中发生的事,心中不免觉得侥幸。

这清平坊虽算不得清平,却十分清凉。即使在三伏天,屋外暑气蒸人,可只要一跨进屋里,便觉一股凉意袭面而来。今年入伏,天变得异常的热,柳云湘开始抱怨夏日难捱,檀师师便向她提起这个地方,这才有了来此避暑的念头。

这里青砖瓦房,小桥流水,虽不似汴梁那般繁华,却是难得的清静之地。檀师师家的旧宅有个不大不小的庭院,院中栽了一棵老槐树,槐树遮蔽了日光,使得整个院子都透着一股凉意。平日里,她们在槐树下铺开一张凉席,两人坐在凉席上有吃有喝,有说有笑,就这样打发一天的闲暇时光。

有时她们还会去清平坊西面的茶肆,那茶肆虽没好茶,但人来客往胜在热闹,在那里她们结交了刚搬来此地不久的崔弈。崔弈本住在洛阳城中,祖上世代经商,家境殷富。由于和父亲发生口角,负气之下从家中离开。和他一起离家的还有妹妹崔妡,崔妡比他哥哥沉默寡言许多,不常出门走动,跟柳云湘、檀师师两人只打过几次照面而已。

柳云湘本以为她会清闲无事地度过这个夏天,却不料这里竟发生了凶案。遇上凶案,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萧剑卿。这两年她跟着萧剑卿东奔西走,见过不少稀奇古怪的案子,到最后无不真相大白。但这次她有些慌了神,因为萧剑卿不在身边。

“要是萧哥哥在这里就好了。”柳云湘看着眼前的一片狼藉暗暗地想。

那狗叼着人头冲进了茶肆,茶肆顷刻间乱作一团,尖叫声不断,茶客们有的从窗口翻出去,有的站到了桌上,人人避之唯恐不及。慌乱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句:“那人头是……是奚春啊!”

听到这个名字,檀师师和崔弈脸上都显露出震惊之色。这里有条奚水河,清平坊中姓奚的人家不在少数,比如这间茶肆的掌柜就叫奚永财,而那奚春正好是崔弈的邻居,檀师师小时候在这里住过多年,自然也认得他。

崔弈朝那人头看去,皱起眉道:“真的是他!”

檀师师表情凝重地点点头,柳云湘看在眼里,忍不住问道:“你们认得这人?”

崔弈道:“来不及说这些了,这狗是从奚水巷中出来的,我们去那里看看。”说着人已离开座位,向门口走去。

柳云湘和檀师师当即跟上前去,三人走出茶肆,很快就来到巷子口。巷子口聚集了许多百姓,对着巷子指指点点,似乎正在犹豫要不要往里走。这奚水巷并不像寻常的巷子,一眼就能望得到头,而是呈之字形,因此无论从巷子的哪头看,中间必然有一段是被遮挡的。巷中隐约飘来一阵血腥,地上的血迹一直通往巷子深处,凶案无疑就是发生在那里。

崔弈拨开人群,毫不犹豫地往巷中走去,柳云湘和檀师师紧随其后。有了三人起头,其他人也没了顾忌,都跟着走进巷子。

三人一边走一边打量,巷子以青石铺地,由于人迹罕至,青石间长满了杂草。两旁是青灰老窑砖砌成的墙壁,约摸有两丈高。墙上门窗紧闭,上头都贴了一张陈旧的道符,道符经过长时间的日晒雨淋,褪去了本来的颜色,变得有些泛白,倒像是坟地里的冥钱,给巷子平添几分诡异。

到了拐角处,血腥味愈发浓重,大家不禁屏住呼吸,放缓脚步。他们中有不少人经历过当年那件事,心中仍有余悸。崔弈虽没亲身经历,但也知道了那件事的始末,他吐了口气,然后转过拐角。

拐角后面是极其恐怖的一幕,血淋淋的肢体七零八落地丢在各处,地上和墙上到处是触目惊心的血迹,宛如人间地狱。虽然大家早就有所准备,但直面这样的景象仍不免心怯,人群中惊呼声不断,有的扶着墙壁呕了一地,有的掉头迫不及待地离开。

崔弈一眼就看到血泊里染得鲜红的斗笠,开口问道:“你们在茶肆所见走进巷子的那个人便是他吧?”

檀师师点头:“是,只是没想到是奚春。”

崔弈叹息一声,回过头对众人说道:“现在衙门还没来人,大家都出去吧,免得在此破坏现场,给查案带来不便。”

三人随其他人往回走,刚走出巷子,就看见一个女子朝他们奔走过来。几个人当即上前将她拦住,崔弈连忙走过去,对那女子说道:“嫂子还是不要进去了,奚大哥那个样子,实在……”

“不,我要去看看!”那女子形容憔悴,声音中虽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定。她不是别人,正是奚春的妻子。

“那好,我跟你一起进去。”崔弈心知劝她不动,便不再阻拦,转过身道,“两位姑娘请先回吧,我陪嫂子再进去看看。”

檀师师对他微微颔首,眼睛却一直盯着那女子。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女子似曾相识,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檀姐姐,我们走吧。”柳云湘拽住檀师师的手说道。

“哦,好。”檀师师这才回过神来,和柳云湘离开了巷子口。

两人回到檀师师家的旧宅,同往常一样在槐树下铺张凉席,光着脚坐在凉席上。这两日槐花开了,风一吹,白色的花瓣簌簌落下,撒得庭院里满地都是。空气中飘荡着一股淡淡的清香,令人心旷神怡。

柳云湘从身旁的篮子里拣起一个桃子,直接一口咬了上去。这些桃子并未熟透,连着皮吃更加清脆甘甜,最适合夏日解暑。往日两人在此边吃边聊,但今天檀师师却一声不吭,碰都没碰那些桃子。

柳云湘递过去一个桃子,问道:“檀姐姐还在想那案子吗?”

檀师师接过桃子,只是勉强一笑。柳云湘见她依旧不作声,埋怨道:“这案子自有官府办理,檀姐姐你瞎操什么心?”

檀师师终于开口:“那个人叫奚春,和我从小便认识,如今他遭人杀害,心中不免觉得难过。”

柳云湘吃着手中的桃子,点了点头道:“那倒也是,不过我看你心不在焉的,好像不止难过这么简单,是不是还有别的事?”

檀师师迟疑片刻,道:“湘儿,这件事我说出来,你不要怨我。”

柳云湘连连摆手:“不会不会,檀姐姐你快说,到底是什么事?”

檀师师长叹一声:“其实当年那件案子,有个地方我并没有对你们说实话。”

“哪个地方?”

檀师师没有回答她,而是反问道:“当年的事我说的那么清楚,好像亲身经历一样,你们难道就不觉得古怪?”

“你这样一说,我倒是有这种感觉了。按理说若是事后听人讲起的话,有些细节不会知道的那么清楚。特别是那泥人的模样,你说得就像亲眼所见一般,泥人张和那四个孩子都死了,不会再有其他人告诉你,难道……”

柳云湘张口结舌没有往下说,檀师师接话道:“我也是当年常去泥人张家里的那些孩子之一。”

柳云湘却摇起头来:“不对!那件事发生的时候,你家已经搬往京城,你又怎么会看到那个泥人?”

“你说的没错,正是因为我家搬到了京城,所以才躲过了一劫。我并没有见过那个泥人,这些事都是一个人告诉我的。”

柳云湘听得一头雾水,不解道:“怎么会,那四个孩子都死了啊,难道是泥人张,他没死?”

檀师师摇摇头:“泥人张早就死了,案子发生以后,他很快就被官府捉拿,没几天就砍了头,这里不少人都看到了。告诉我这件事的是另一个人,那个人……湘儿,你可以猜猜那个人是谁。”

“我怎么猜得到,难道我认得?”柳云湘咬了口桃子,脑中忽然闪过一道灵光,“我知道了,一定是他,就是今天死在巷中的……奚春!”

檀师师点点头:“猜对了,当年常去泥人张家里的除了那四个,还有我和奚春,总共六个孩子。”

柳云湘皱眉道:“可是我还是不明白,泥人张为什么没有杀他,他不是一直都住在这里吗?”

“你记不记得我说过,有个孩子因为偷窥而被泥人张责骂,那个孩子就是奚春。他被泥人张骂过以后,就不再和我们一起去泥人张家里。所以泥人张计划杀人的时候,并没有把他算在里面。”

“原来如此,不过既然他没再去泥人张家里,怎么知道那泥人的样子,是那几个孩子告诉他的?”

“那次是偷偷溜进去的,他也一起去了……”檀师师顿了顿,接着说道,“这件事我本答应他不向任何人提起,但今天出了这样的事,我不想再替他隐瞒下去。其实,当年的一切全是由他而起。”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柳云湘将手中桃核一扔,擦着手问道。

“奚春被泥人张责骂以后,不敢再去泥人张家里,但平时还是和大家一块儿玩耍。他虽然害怕泥人张,却依旧对那房间藏着什么充满了好奇,所以提议一起溜进泥人张家里去看个究竟。”

“原来竟是他提议的。”

“这还不止,那个打碎泥人的孩子就是他。”

柳云湘一脸震惊:“这么说,当年那四个孩子都是无辜的,是替他背了黑锅!”

“是,可怜那四个孩子,真正的罪魁祸首是他,反倒安然无恙地活了那么多年。若巷中真有那几个孩子的鬼魂,一定不会放过他!”

“可他也是无心之过。”

“有心无心,恐怕只有他自己最清楚。”檀师师声音冰冷。

“难不成他是故意打碎那泥人的?”

“那几个孩子中,奚春的年纪最大,按理说他该最懂事才对,但打碎泥人的偏偏是他,不觉得可疑?他被泥人张责骂以后,一直耿耿于怀,当时大家都看得出来。依我看,他明知那泥人是泥人张最珍爱之物,这才故意将其推倒,以解心中的怨恨。”

柳云湘缓缓点头:“可是……既是他打碎的泥人,那几个孩子为什么不把真相告诉泥人张?”

“那泥人被打碎以后,大家都很害怕,哪里还敢再提这件事。泥人张也只当是那四个孩子中的一个做的,根本没往奚春身上想。直到那晚,泥人张才打问出奚春这个人。”

“既然已经问出是奚春做的,为什么泥人张还要杀那几个孩子?”

“或许泥人张觉得那几个孩子在说谎,至少不能完全相信,他还是无法确定打碎泥人的到底是谁。不过泥人张杀了那四个孩子之后,还想去杀奚春。但那晚有个酒鬼睡在巷中,醒来后发现巷中的肢体,一声尖叫惊醒了所有人,让泥人张提前暴露。泥人张当时浑身是血,一看就知道是凶手。”

“真是可怕……”柳云湘想象着当时的情景,不由打了个冷颤,“这件事阴差阳错,那奚春虽然逃过一劫,最终还是落得如此下场。”

“这些年奚春一直活在恐惧之中,从来不敢靠近那条巷子,生怕巷中的鬼魂找他索命。记得他还跟我说过,他每晚都会做一个同样的梦,梦见自己的身体被泥人张卸成一块一块,没想到这个梦居然成真了。”

“难道真是鬼魂找他索命?”

“如果真有鬼魂……湘儿,你觉得是泥人张还是那四个孩子?”

柳云湘想了想,还是摇摇头:“这可说不准,不过我若是其中一个孩子的话,一定恨死他了。”

“说归说,这世上哪有什么鬼魂,奚春的死恐怕另有隐情。”

柳云湘深以为然:“是啊!必定是有人假借巷中闹鬼的传闻行凶,这样的案子我跟萧哥哥见过不少。要是萧哥哥在这里就好了……”说着看了一眼檀师师,嘻嘻笑道,“还有那位总是缠着姐姐的上官公子,他人虽然讨厌,但破案的本事却十分了得。”

“你没事提他做什么,提你家萧哥哥就好了!”

“檀姐姐你害羞了?”

“湘儿!”

“好了好了,不说他了。”

“湘儿,我们把那案子破了怎么样?”

“我们两个?”

“唔……还有崔公子,虽然你家萧哥哥不在,但俗话说得好,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我们正好有三个人呢。”

“好啊,我们要是破了案,就可以在我家萧哥哥……还有你家上官公子面前扬眉吐气一番了。”

“湘儿,你又来了!”

这时一阵敲门声突兀地响起,打断了她们的对话。这敲门声十分急促,好像催命一样。两人连忙穿上鞋子,走过去开门。

门外是崔弈,柳云湘一见是他,笑道:“崔公子,你怎么来了?我和檀姐姐正好有事想找你……”

没等柳云湘把话说完,崔弈便开口,声音颤抖:“我妹妹……我妹妹不见了!”

依旧是那间茶肆,一个多时辰前,这里还是茶客满座,可此时却变得冷冷清清。只有靠窗的位置上坐着一个中年男子,此人身着皂色公服,身形瘦削干练,乃是这永安县捕头张年。他桌上摆着一碗茶水,正在仔细倾听手下衙役汇报案情。

这时另一个衙役匆匆进门,张年瞥了他一眼,道:“怎么,有情况?”

那衙役摇摇头:“老大,外面有三个人求见。”

张年冷冷道:“你没见我忙着吗?告诉他们我在办案,有什么话跟你说便是。”

那衙役为难道:“我也是这么交代的,可是他们非要见你,还让我把这东西交给你。”说着手中递上一块令牌。

张年接过令牌,看见上面的刻字,脸色一变:“快快有请!”

那衙役当即退出门,不一会儿带着三人进来。张年见是一男二女三个年轻人,心中有些意外,但他不敢怠慢,连忙起身抱拳道:“在下永安县捕头张年,不知三位是……”

当先那女子摆手道:“我们都是晚辈,张捕头不用这么客气。我叫柳云湘,这是我姐姐檀师师,这位是崔弈崔公子。”

张年试探地问:“三位都是京师六扇门的人?”

柳云湘拍拍胸脯道:“只有我是。”

张年更觉意外,但一想到她姓柳,会心一笑:“三位找张某何事?”

柳云湘道:“我们来找张捕头有两件事,第一件……崔公子,还是你自己说吧。”

崔弈上前,抱了抱拳道:“张捕头,在下崔弈,洛阳人氏,今年四月初十和舍妹崔妡搬来清平坊居住。舍妹平时不常出门,可今日我回家时却不见她在屋里,附近也寻不着她人。我怕她出事,所以想请张捕头帮忙寻找。”

张年请三人坐下说话,并让小二上茶,各自坐定后,他问道:“有无可能她瞒着你回了洛阳家中?”

崔弈摇头:“不可能!实不相瞒,我们是因为她的婚事和父亲起了争执才离家的,她绝不会独自回去。”

张年点点头:“不知令妹外貌如何,今日是何穿着?”

崔弈想了想道:“我记得她早上穿的是一身浅蓝色衣衫,至于外貌……并无特别之处,不过大家都说我们兄妹长得很像。”

“对对……”柳云湘忍不住插话,“我在河边见过她几次,长得真是太像了,一看就知道是兄妹。”

“我们俩是一起出生的。”

“难怪这么像。”

张年打量着崔弈,问道:“令妹平日里常去哪些地方?”

“我妹妹怕生,平日除了早上去河边洗衣服,极少出门走动……近来她倒是时常去邻居奚大哥家里,说是在跟奚家嫂子学刺绣。”

“奚大哥?”张年面露警觉。

崔弈脸色尴尬道:“就是中午在巷中出事的奚春大哥,我妹妹偏偏在这时候不见了,我怕她……”

崔弈没有说下去,张年锁紧眉头道:“你的担心并不是没有道理……这样吧,我让手下弟兄帮你找找。不过令妹失踪之事怕与奚春的死有关,其中细节张某还要向崔公子请教,劳烦崔公子在此多坐一会儿。”

崔弈点点头:“明白。”

张年对身旁的衙役吩咐几句,那衙役随即离开茶肆,然后看了一眼柳云湘道:“柳姑娘方才说找张某有两件事,这第一件事张某已让手下去办,现在是不是可以说第二件了?”

柳云湘嘻嘻笑道:“这第二件嘛,非常简单,张捕头只需把中午那件凶案的案情告知我便可。”

张年吃了一惊,摆摆手道:“这件案子发生在永安县地界,乃是张某分内之事,无需柳姑娘插手。”

柳云湘摇摇头:“这案子让本姑娘遇上了,就要管上一管,这可由不得你。”说着扬了扬手中的令牌,“六扇门外出办案,地方不得阻拦,这个规矩张捕头不会不知道吧。”

张年苦笑道:“既然如此,张某只好从命。这案子说来话长,不知柳姑娘目前了解多少?”

柳云湘将她知晓的情况简略地说了一遍,顺带对檀师师一开始隐瞒的地方,向崔弈作了解释。

张年听完她的话,沉声道:“想不到三位还知道十二年前那件案子。”

柳云湘眨眨眼道:“我说完了,现在该轮到张捕头了。”

张年叹息一声:“说来惭愧,当年那件案子正是由我经手,只是许多地方还没你们了解得清楚。这两件案子虽然相隔十二年,但有诸多相似之处,想必多少会有些联系。本来我是要一起说的,不过既然你们都知道,倒省了我许多口水,就说说今日的案子吧。

“死者奚春,本地人氏,在河对面的金凤楼旁边经营一家布庄。父母都于几年前过世,家中还有个妻子,名叫沈卉。这沈卉和他一样,无父无母,原本家住巩县,离这并不远。据他妻子和布庄的伙计说,奚春平时为人和善,而且有些怕事,从来不会与人争吵半句,更别说跟谁结仇。”

“那可未必。”柳云湘随口说道。

“柳姑娘此话何意?”

“无论奚春的妻子还是布庄里的伙计,他们眼中的奚春其实只是现在的奚春,要是这仇恨在他小时候就结下了,他们怎么会知道。”

“可是泥人张和那四个孩子都死了……你是说他们的父母?”檀师师试探地问。

“对啊!”

“两位姑娘年纪轻轻,心思竟如此缜密,张某十分佩服。不过我问过这里的人,当年那案子发生以后,四个孩子的家人就搬离了此地,连屋宅都典卖掉了。当然,离开之后未必不能回来,我已经让人去调查这件事。”

“原来张捕头早就想到了。”

张年接着说道:“其实除了那四个孩子的父母,还有一个人值得怀疑。说来好笑,本来我只知道有这个人,但对这个人是谁毫无头绪,不过你们一来倒是解开了我心中的疑惑。”

柳云湘茫然道:“这个人和我们有关系?”

“和柳姑娘没什么关系,不过……”张年看了看崔弈,神色暧昧,“或许和崔公子有些关系。”

“你是说我妹妹?”崔弈脸色古怪。

张年点点头:“据布庄里的伙计说,最近经常有个年轻女子去他们布庄,每次奚春见到她都十分殷勤,走的时候还会给她一匹布料,从没收过半文钱。”

“这能说明什么,如何证明她就是我妹妹?”

“崔公子少安毋躁,这件事相信很快就会有结果。崔公子方才说过,令妹近来常去奚春家里,向他娘子学刺绣,这是你亲眼所见么?”

“倒不是亲眼所见,不过我问过奚家嫂子,确有此事。”

“那令妹回家前,若是去了一会儿奚春的布庄,你会不会知道?”

崔弈脸色微变,并没有接话。

“崔公子平日都在哪里?”

“我经常来这里喝茶,有时候会坐上半日,因此结识了檀姑娘和柳姑娘。其他时间都在房中看书,准备明年的解试。”

“那就是了,崔公子有没有发现令妹把布料带回家?”

“有是有,说是奚家嫂子送的。”

“是不是她送的,问问不就知道了。”

“她在这里?”崔弈目光在茶肆中扫了一眼。

“不在,不过也快到了。”张年望着窗外道。

果然,不出半炷香时间,街角出现了沈卉的身影,她身旁还有一个年轻男子,后面跟着两个衙役,正往茶肆赶来。

进门后,张年吩咐衙役搬来两条凳子,让沈卉和那男子坐在旁边。然后问那衙役道:“人找到没有?”

“还没有。”那衙役摇摇头。

“再叫上几个弟兄,天黑前一定给我找出来!”

“是。”

张年看了一眼崔弈道:“崔公子切莫心急,只要令妹还在永安县,张某定能找到她。”

“多谢张捕头!”

“这崔公子……”和沈卉一起过来的男子突然开口。

“是不是跟你见到的那位姑娘很像?”没等他说完,张年问道。

“像,太像了。”那男子连连点头,“若不是有男女之别,我都有些怀疑是一个人。”

“那就对了,崔公子,这就是奚春布庄里的伙计赵庆,现在你该相信了吧。”

“难道我妹妹和奚春大哥……嫂子,你有没有给过我妹妹几匹布料?”

“半个月前给过一匹。”沈卉脸色苍白,有气无力地说道。

“只有那一次?”

沈卉点点头:“是的,那日官人从布庄带回来一匹藕色苎布,我见她很是喜欢,便送给了她。”

“可我少说已见过五六次了。”崔弈神色恍惚。

“你和崔姑娘是如何认识的?”张年向沈卉问道。

“河边洗衣时遇见几次,一来二去便熟络起来。”

“你丈夫呢,他和崔姑娘熟么?”

沈卉迟疑片刻,道:“见过几次面,算不上熟。”

“可是这位小兄弟说,有个外貌与崔公子极为相像的姑娘,时常去布庄与你丈夫见面。”

“这……”沈卉望了一眼崔弈,没有往下说。

“你平时没有帮忙打理那布庄?”

“我想打理,但官人不许我在外抛头露面,所以……”

“崔姑娘平日什么时候到你家?”

“大约辰时左右,不到中午就离开了。”

“每天如此?”

沈卉摇摇头:“那倒不是,今天她就没过来。”

“崔公子,你最后见到令妹是在什么时候?”

“今天中午我和她一起吃的饭,吃过饭我便来到这里,遇见了檀姑娘和柳姑娘。”

“那是什么时候?”

“我是午时从家中离开,到这里不会超过午时初刻。”

“对,而且那时我们也是坐在这个位置。”柳云湘附和道。

“你们坐在这里……有没有看见奚春走进那巷子?”

“看见了,我们还觉得奇怪,以为不是本地人。”

“他是什么时候进去的?”

“就在崔公子来这里之前,大约……刚到午时。”

张年缓缓点头,当时看见奚春走进巷子的人有不少,这个时间跟他手下衙役打问到的结果基本一致。他将碗里的茶水一饮而尽,招呼店小二过来添茶,然后对沈卉和赵庆抬了抬手道:“我要问的就是这些,两位现在可以回去了。”

眼见二人跨出门,张年开口道:“崔公子,看来令妹和这件案子是脱不了干系了。”

崔弈脸色尴尬:“无论如何,先找到她再说。”

张年点头称是,干笑一声:“那就先不提此事,这件案子……其实还没说到关键之处。这案子看似平平无奇,但其中有一处疑点,张某越想越觉得蹊跷,既然三位有兴趣,不妨一起参详参详。”

“张捕头请说!”柳云湘张大双眼,一副好奇模样。

“三位有没有进过那奚水巷?”

“进去过,我们看见那狗叼着人头从巷子里出来,便第一时间进去查看,当时一起的还有不少人。”

“那么你们有没有看见有人从巷子里出来?”

“没有,绝对没有!”檀师师摇头道。

“檀姑娘为何这么肯定?”张年看着她道。

“当时我们三个就坐在这个位置,从这儿一眼就能看到对面的巷子口,如果有人从巷子里出来,我们肯定能看到。”

“三位一直盯着那巷子口看?”

“那倒不是……不过这附近摊贩不少,即使我们看漏了眼,还有他们呢,张捕头难道没有向他们打问过?”

张年苦笑一声:“自然问过,都说只见到有人进去,没见有人出来。”

“那便是了,凶手多半是从巷子的另一头离开的。”柳云湘随口说道。

张年却摇头道:“柳姑娘有所不知,巷子东头附近有家面摊,当时正是中午,吃面的食客有不少,却没有一个看到有人从巷中出来。”

“这有什么奇怪,巷子里那么多门窗,凶手定然是从门窗中出入的。这么说来,凶手真是清平坊中的人……”

檀师师摇起头来:“湘儿,如果事情这么简单,张捕头就不会这般困惑了,依我看问题就出在那些门窗上。”

“檀姑娘明鉴,张某佩服!”张年向她轻轻抱了抱拳,接着说道,“三位既然进过那奚水巷,想必一定看到了,巷中的门窗上都贴着一张道符。”

柳云湘点点头:“当然看到了,据说是为了阻挡巷中的鬼怪影响两旁人家,才在门窗上贴一张道符。”

“那柳姑娘是否知道,这贴符……可是有讲究的。”

“有何讲究?”

“每一张道符都要贴在门窗的缝上,若是有人把门窗打开,必然要把上面的符撕破。”

“这么说,那巷中的道符都没被撕破?”

张年点点头:“我已让人仔细查看过每扇门窗,上面的道符都是完好的。”

“会不会是凶手把道符揭下来之后再重新贴上?”柳云湘随口问道。

檀师师扑哧笑道:“湘儿,这怎么可能?”

“为什么……为什么不可能?”柳云湘不明所以。

“你想啊,如果凶手杀人之后回到屋内,他要如何才能把屋外的道符重新贴上。”

“噢……那倒也是。”柳云湘吐了吐舌头,低头饮茶。

张年呵呵一笑:“况且那些道符都是过年的时候统一更换的,经过这半年的日晒雨淋,变得极脆,轻轻一捏就碎了,不可能揭下来再贴上。若是重新贴一张,新旧一看便知。”

“那就只能翻墙了,可是墙那么高,而且光溜溜的无处借力,即便是武林高手,只怕也攀不上去。”柳云湘揣度道。

“这地方哪来的武林高手?”张年摇起头。

“难道真是鬼物作祟?”柳云湘故作认真道。

“是啊,好端端一个人,凭空变成那个样子,外面那些百姓都说是巷中鬼物作祟。”张年苦笑道。

“张捕头……”崔弈突然开口,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天快暗了,舍妹还是没有音信,这里既没我什么事,我想再出去找找她。”

张年望了一眼窗外,皱起眉头:“崔公子的心情我能理解,你要去就去吧。”

崔弈匆匆离开茶肆,张年干笑一声道:“关于案情,张某能说的便是这些,现下我还得回一趟县衙,两位姑娘若是想到什么,明日可再来此同我商量。”

“那崔姑娘怎么办?”柳云湘问道。

“柳姑娘大可放心,我手下的弟兄还会继续寻找。”

“既然如此,那我们也告辞了。”

柳云湘和檀师师回去以后,天色很快就暗了下来。

两人吃过晚饭,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换一身清爽的衣物上床就寝。可是没等她们睡着,一只蚊子不知从哪里钻出来,在耳边嗡嗡地叫个不停。这老宅并没有备着床帐,两人只好起身,点上一支蜡烛。原想借着烛光结果那蚊子性命,可蜡烛刚刚燃起,蚊声却杳然无踪了。

经过一番折腾,还是没找到那蚊子。两人再也没了睡意,索性把蜡烛摆在床铺中央,分坐两头,聊起了白天的案子,同时等待那蚊子自投罗网。

“湘儿,你觉得凶手是谁?”檀师师跪坐在床头,融融的火光映在她脸上,秀美中带着几分恬静。

“唔……”柳云湘想了想,伸出三根手指,“大概有三种可能。”

“哪三种可能?”

“第一种,凶手有可能是当年死去那几个孩子的家人,比如某个孩子的父母。不过这种可能性很小,那件事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为什么到今天才来复仇,总觉得不合情理。”

檀师师点了点头:“那么第二种可能呢?”

“第二种,凶手可能是崔姑娘,她杀人之后畏罪潜逃,所以找不到她的踪影。”柳云湘正色道。

“有道理,不过崔姑娘为何要杀害奚春?”檀师师问道。

“这就要先知道他们的关系……”柳云湘抱起双腿,把下巴抵在膝盖上,“有件事可以确定,那布庄的伙计见到的女子便是崔姑娘。”

檀师师点头道:“错不了,这世上除了崔姑娘,不会有第二个女子长得和崔公子那般相像。”

“那便是了,崔姑娘和奚春关系暧昧,说不定两个人因为某事有了分歧。比方说,崔姑娘要奚春娶她,但她毕竟是洛阳大户的千金,不甘心只做个二房,要奚春休了现任沈氏,于是起了争执……当然啦,这些都是我瞎猜的,作不得真。”

“湘儿你真是人小鬼大,越来越了不得了。”

“我可不小了……”柳云湘嘻嘻一笑,挺了挺胸脯,“不信你看!”

“谁跟你说这个,真不知羞!”檀师师忍不住笑道。

“檀姐姐又不是男子,有什么好害羞的。”柳云湘咕哝道。

檀师师摆摆手:“不过若崔姑娘真是凶手,她必定知道当年那件事,难道是奚春告诉她的?”

“两个人关系到那种程度,自然什么话都说了,崔姑娘知道那件事并不奇怪。”

檀师师缓缓点头:“还有第三种可能?”

“第三种,凶手可能是奚春的妻子沈氏。”

“她?她为何要杀自己丈夫?”檀师师故作不解。

“大概是她发现丈夫暗中勾搭别的女子,或者是察觉到丈夫会休掉自己,这才起了杀意。”

“可是那沈氏好像对她丈夫和崔姑娘的事一无所知。”

“多半是装的,若是她承认知道这件事,自己便会多几分嫌疑,最好呢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如果沈氏是凶手的话,崔姑娘失踪一事该作何解释?”檀师师追问。

“沈氏要是知道丈夫和崔姑娘暗中相好,甚至有可能休掉自己,她怨恨的恐怕不止她丈夫一人。”

“你的意思是……崔姑娘也被她杀了?”檀师师试探地问。

“极有可能。”

“可是巷中只发现了奚春的尸体,崔姑娘的尸体在哪里?”

“大概被她藏起来了。”

檀师师摇头道:“这不是多此一举,将他们两个一起杀死在巷中不就好了?”

柳云湘迟疑道:“应该有不得已的理由,比如……不是一起杀的,没有时间处理崔姑娘的尸体,或者单纯不愿意丈夫和别的女子死在一块儿。”

蚊声又响起来,两人立时噤声,柳云湘见一只蚊子从眼前掠过,蓦地向半空拍去,翻开手心却空空如也。

柳云湘撅了撅嘴,接着说道:“还有,为了营造出奚春的死是泥人张或是当年死去那四个孩子的复仇,而崔姑娘跟那件事无关,所以没让她死在巷中。总之,怎样解释都说得通。”

“湘儿,你觉得这三种情况,哪种最有可能?”

“第一种可能性最小,除了刚才说到的理由,更没办法解释崔姑娘失踪的事。至于后面两种,崔姑娘和沈氏……我实在说不准哪个是凶手的可能性更大,檀姐姐你有什么看法?”

“你说得对,这两个人都很有可能是凶手,不过……不知为何,我总觉得那沈氏更加可疑。”

“为什么?”

“我也说不清,或许只是偏见。”檀师师摇起头,“今天第一眼见到她的时候,我就有种很奇怪的感觉。”

“什么奇怪的感觉?”柳云湘好奇地问。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她。”

“你见过她?”

“没有,今天是第一次见她。”

“说不定你见过,后来忘记了。”

“不知道,实在想不起来。”

“那就不要想了,有时候就是这样,再想也没用。或许睡上一觉,明天睁开眼睛就全部想起来了呢。”

“但愿吧。”檀师师叹息一声道。

“对了,檀姐姐,张捕头最后跟我们说的那处疑点,你有没有想过?”柳云湘故意换了个话题。

檀师师想了想道:“这处疑点看似离奇,其实并不难解,只需一根绳子便可办到。”

“我也这样想过,凶手事先将一根绳子系在屋檐上,便可借助这根绳子,神不知鬼不觉地出入巷子。只是……”

柳云湘说到这儿,双手猝然向前一拍,烛火一阵摇晃,险些熄灭。她摊开双手,摇了摇头:“死蚊子,跑得真快!”

“只是什么?”檀师师催她说下去。

“只是凶手若要将绳子系在屋檐上,必须得先登上屋顶,屋顶那么高,他是如何上去的?”

“要从巷中登上屋顶当然不容易,可是别的地方就……”檀师师说到这里,脸色忽然一变,“我知道了!我知道崔姑娘在哪里了!”

“崔姑娘她……难道在屋顶上?”

“不……”檀师师摇起头,“河对面有座金凤楼,从那儿看清平坊几乎一览无遗,如果崔姑娘在屋顶上,早该被发现了。”

“那她在哪里?”

“湘儿,你刚刚不是问我凶手怎么登上屋顶的吗?”

“对啊,这和崔姑娘在哪里有什么关系?”柳云湘疑惑道。

“有关系……湘儿你过来!”檀师师说着拿起蜡烛,走到门口。

“檀姐姐,我们是要去哪里?”

“你待会儿就知道了。”檀师师推开房门,牵着柳云湘的手,来到另外一个房间。

昏暗的烛火映照下,房中出现一张古旧的书案,书案后面靠墙摆着两个架子,架子上放了一些书籍和瓷器,两边的墙壁上各挂着一幅字画。

“这里是书房?”

“这是我爹的书房。”

“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柳云湘依旧不解。

檀师师没有回答,而是将手中蜡烛高高举起:“你看!”

柳云湘仰头看去,烛火微弱,只在房间的顶格投下一个昏黄的光晕,她只觉满头雾水:“什么都没有啊?”

“你再仔细看!”檀师师道。

柳云湘再次抬起头,凝眸望去,这下她终于看清楚了,就在那团光晕映照间,隐约有个方形的轮廓。

“这块木板可以打开!”柳云湘脱口而出。

檀师师点点头:“是的,上面是个阁楼。阁楼顶上有个天窗,平时关着,打开以后就能登上屋顶了。”

“可是怎么上去?”

“楼下有个木梯,把木梯放在这儿,就可以上去了。”

“这里每户人家都有阁楼吗?”

“清平坊家家户户都一个样,我家有的,其他人家自然也有。”

“檀姐姐,你是说崔姑娘躲在阁楼里?”

“还有可能是被人藏在阁楼里。”檀师师补充道。

“被人藏在阁楼里……那凶手就是沈氏?”柳云湘失声道。

檀师师摇摇头:“还不能确定,也不知崔姑娘现在是死是活。”

“为什么你就这般认定,崔姑娘在阁楼里,而不是畏罪潜逃了呢?”

“崔姑娘来这里只有两个月,人生地不熟。而那些衙役都是本地人,在永安县住了那么多年,要找一个人还不容易。可偏偏没有找到,越想越觉得不合情理,那就只有一种可能,崔姑娘根本没有出逃。”

柳云湘连连点头:“有道理,这样说来,崔姑娘真的躲藏在阁楼里。如果崔姑娘是凶手,就是藏在自家的阁楼,如果她不是凶手,那凶手便是沈氏,她就是被沈氏藏在奚春家的阁楼里。”

“湘儿,你分析得很对。”

“我们现在要不要去找张捕头,把这些告知他?”

“现在……现在上哪儿去找他,况且这些都是你我的推测,没有任何证据,一切等明日天亮再说吧。”

“只能如此了……”柳云湘打了个哈欠,拍拍嘴巴,“还是回房休息吧,不知那蚊子还在不在。”

一大早,柳云湘就被檀师师从熟睡中唤醒,她极不情愿地撑起身子,迷迷糊糊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卯时三刻。”

“还早啊,再睡一会吧。”说着人又倒在床上。

檀师师一把将她拉起来,认真道:“湘儿,我已经想明白了,我们这就去找张捕头!”

“想明白了什么了?”

“想明白凶手是谁了。”

“真的?”柳云湘从床上跳起来,没了刚才睡眼惺忪的模样。

“应该不会错。”檀师师语气笃定道。

“凶手是谁?”

“沈氏。”檀师师淡淡道。

“果然是她……檀姐姐,你快说说为什么是她!”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我们马上去找张捕头,希望还来得及!”

两人洗漱完毕,一起离开老宅,前往西面那间茶肆。刚走一会儿,就看见前方一棵杨柳下隐隐绰绰聚集了几个人。这几日清晨起雾,看不真切,檀师师脸色一变,牵着柳云湘的手加快脚步。

那棵杨柳生长在河边,人影中除了寻常百姓,还有几个官差模样的人,从那几个官差中,她们找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张捕头!”柳云湘远远喊道。

张年应声回过头,看见了她们,脸上绽出笑容:“两位姑娘这么早。”

“出什么事了?”檀师师问道。

“崔姑娘找到了。”

柳云湘感觉到檀师师的手一紧,然后放开了她。

两人走到近处,这才看清那些人围着的竟是一具尸体。尸体旁边,一个年轻男子颓然坐在地上,眼角有些泪痕,显然是哭过了。

“崔公子……这是你妹妹?”柳云湘怯怯地问,地上的男子正是崔弈。

崔弈没有答话,眼神呆滞地望了她们一眼,然后点点头。

那是一具女子的尸体,身穿浅蓝色衣衫,浑身湿透,衣物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女子独有的玲珑体态。尸体胸前有个寸许长的伤口,周围晕开一大片血迹。脸上不知为何蒙着一块布,看不见容貌,一头长发湿漉漉的,像蛇一般蜷曲在地上。

张年解释起来:“崔姑娘是被杀以后抛尸河中的,发现时在河水中浸泡了一夜,整张脸都已经浮肿变形,十分骇人,我便命人找了块布遮起来。”

檀师师问道:“崔姑娘是什么时候死的?”

张年道:“大约四个时辰以前,亥时左右。”

檀师师心下有些自责,若是昨晚她听柳云湘的,崔妡或许就不会死。她定了定神,对张年说道:“我知道凶手是谁。”

张年脸色骤变:“凶手是谁?”

“沈氏。”

“是她……檀姑娘,你可有什么证据?”

“我有证据,不过得先找到她再说。”

“那好,我们这就去找她!”

张年带着两个衙役,和柳云湘、檀师师走出人群,这时崔弈站起身来,说道:“我也去!”

几个人一起来到奚春家门口,张年伸手拍了拍门,却发现门并没有上闩,轻轻一推,门直直地打开了。

这是个普通的院子,院中空落落的,左手边有个晾衣架,上面挂了几件衣物,张年过去用手一摸,却是干的。

“有人在吗?”张年喊道,但无人应他。

“我们来晚了,恐怕她昨晚就走了。”檀师师沉声道。

张年又喊了几声,依然无人应,摇头道:“进屋去看看。”

房门同样是虚掩的,不出他们所料,找遍所有房间,都没见到沈卉的身影。几人回到院中,张年苦笑道:“看来真的让她跑了!”

“现在怎么办?”柳云湘问道。

“哼,她能逃得到哪里去!”张年冷笑一声,对两个衙役吩咐几句,那两人匆匆离开了院子。

“檀姐姐,现在张捕头和崔公子都在这儿,你是不是该说了?”柳云湘催促着问道。

“是啊,檀姑娘,你倒是说说为何凶手是她?”张年也追问她道。

檀师师望了他们一眼,良久方道:“湘儿,你记不记得我昨晚对你说过,我第一眼看见沈氏有种很奇怪的感觉?”

柳云湘想了想道:“当然记得,你说虽是第一次见到沈氏,却感觉在哪里见过她。”

张年猜测道:“会不会真的见过,只是檀姑娘忘了?”

檀师师喟然道:“是啊,湘儿也这么说。人真的很容易忘事呢,可我偏偏是一个记性很好的人。”

柳云湘连连点头:“那倒是,我认识的人当中,就数你和萧哥哥的记性最好。同样一首唐诗,我读十遍都记不住,你们读过两遍就能背下来了。”

檀师师苦笑道:“所以,我有那种感觉,并不是我的记性差,而是我的记性太好了。”

柳云湘听得一头雾水:“檀姐姐你到底想说什么?”

檀师师深吸一口气道:“我想说……我确实见过她。不仅是我,清平坊的每个人其实都曾见过她,可是大家都忘了,只有我还留着一点点记忆。”

张年击掌道:“我明白了,那沈氏以前也是清平坊的人……她是当年死去的某个孩子的姐妹,嫁给奚春是为了替那个孩子报仇!”

檀师师却摇头:“不是,她跟那几个孩子没关系,跟泥人张倒是有些关系。”

“泥人张?泥人张孤身一人,哪来的……”柳云湘说到这里,脸色一变,“我知道了,她是……她是那个小姑娘!”

檀师师道:“没错,就是她。”

张年茫然道:“哪个小姑娘?”

柳云湘向他解释起来:“以前巷子里有个乞丐小姑娘,泥人张对她极好,每次见到都会给她捏个泥人,还给她钱花。可是后来这小姑娘求泥人张收留,泥人张却怎么也不肯同意,再后来她就不见了。”

张年点头道:“原来如此,既是一个乞丐,难怪没有人记得她。”

柳云湘道:“俗话说女大十八变,檀姐姐你这样都能认出来,真不容易。”

张年正色道:“这么说,沈氏是为了替泥人张复仇?”

檀师师叹息一声道:“是的,或许她嫁给奚春原本并不是为了复仇,而仅仅是想回到这里,回到这个记忆中给过她美好的地方。只是奚春他……他将妻子当成了倾诉的对象,把当年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她,他如何想得到妻子是多年前那个乞丐小姑娘。得知真相之后,沈氏便对奚春产生了恨意,这才动了杀人的念头。”

“可是她为何要杀我妹妹?”崔弈悲切道。

“因为崔姑娘无意中帮她完成了杀人计划,如果崔姑娘知道奚春死了,便会立即告发她。”檀师师淡淡说道。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张年问道

“事情还得从奚春和崔姑娘两人的关系说起。”

“我妹妹和他有什么关系?”崔弈厉声道。

檀师师看了崔弈一眼道:“崔公子莫要误会,并不是你想的那样。只是奚春对崔姑娘有些非分之念,时常送给崔姑娘一些布料讨好于她。”

“这算什么?”

檀师师继续说道:“崔姑娘大约太喜欢那些布料了,所以一开始她并没有拒绝。可是后来,她逐渐厌烦奚春的纠缠,于是把此事告知沈氏。沈氏听了,便假意替她想一个办法……具体什么办法不得而知,可能是利用奚春对当年那件事的恐惧,吓唬他一下,让他不敢再接近崔姑娘。崔姑娘信以为真,便照着沈氏的吩咐去做。她找到奚春,让奚春于六月初六午时,前往奚水巷与她相会。

“当然,崔姑娘并没有前去奚水巷,按照约定,前往奚水巷的是沈氏,而她只需在家中等候沈氏的消息便可。沈氏杀了奚春之后,便来到崔公子家,当时的崔公子正在茶肆和我们两个一起喝茶,家中只有崔姑娘一人。沈氏假装计划成功,让崔姑娘到她家去,然后用迷药捂住崔姑娘口鼻,使她昏死过去,藏在阁楼里。再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将崔姑娘杀害,并抛入河里。”

“阁楼?”张年不知所以地问。

“张捕头有所不知,这清平坊家家户户都有阁楼。”檀师师说明道。

“难怪弟兄们到处都找不到人,原来竟藏在阁楼里。”张年拍着脑门说道,一副懊恼的样子。

“都怪我当时没想到,不然崔姑娘或许不会死。”檀师师神色黯然。

“这事怨不得你,在永安县极少见到带阁楼的屋子,想不到清平坊竟家家户户都有,是我们官府疏忽……檀姑娘,张某还有一事不明,那沈氏到底是如何杀死奚春的?”

“这其实很简单,刚才说到清平坊家家户户都有阁楼,而阁楼顶部其实还有一扇天窗,打开天窗就能登上屋顶。沈氏只需在屋檐上系一根绳子,抓着绳子一点一点落到巷中,杀了奚春之后再沿着绳子爬上屋顶,回到家中。”

“可沈氏只是女子,这种事她真能做到?”张年不以为然。

“沈氏虽是女子,却不是什么大家闺秀,而是自小吃苦,乞讨为生,想来这种事对她并不算难。”

“想不到这个女人竟这般可怕。”张年想起沈卉昨日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心下不由一阵恶寒。

“这些仅仅是我的推断,是真是假,还需前往阁楼一探究竟。”

“走,我们现在就上去看看。”

四人走上二楼,在一个房间里找到了阁楼的入口,房间的角落里还有一把木梯。张年将木梯搬过来,然后爬了上去。他用手推一下那块木板,木板向上翻起,露出一个黑洞洞的方形口子。

张年点起一支火折子,站在木梯上往阁楼中窥探。阁楼上积满了厚厚的灰尘,可以看到许多凌乱的脚印和一道拖曳的痕迹,十分清晰,应该是这几日留下的。火折子微弱的光芒缓缓移动,黑暗中出现一把匕首、一把刀和一根绳子,都残留着血迹。张年又把火折子高高举起,果然在阁楼的顶部找到一扇天窗。

张年吹灭火折子,从梯子上下来,说道:“阁楼里留着的痕迹十分明显,凶手作案的工具都在上面,檀姑娘你的推测错不了!”

檀师师微微颔首:“那就好,后面的事,就看张捕头的了。”

张年抱拳道:“此案得以水落石出,全靠两位姑娘相助,等那凶手抓捕归案,张某一定登门拜谢!”

柳云湘笑道:“那张捕头手脚可要快些,要是晚了,我和檀姐姐就不在这儿了。”

“那沈氏找到了没有?”男子摇着扇子问道,扇面上“清泉”二字格外醒目。清泉正是他的名字,他复姓上官,乃是刑部尚书上官凝之子,现在大理寺任职。

“昨日找了一天都没找到,今早我和湘儿离开的时候,他们还在找,不知现在找到了没有。”檀师师饮了一口茶,不紧不慢地道。

“那就是了……”上官清泉收拢扇子,拍打着手心,“萧兄听完这案子就走了?”

“是啊,一声不吭就走了,不知要去哪里。”柳云湘埋怨道。

“永安县。”上官清泉淡淡道。

“永安县?萧哥哥去永安县做什么?”柳云湘大吃一惊。

“自然是去捉拿凶手。”上官清泉微笑道。

“萧公子知道沈氏在哪儿?”檀师师奇道。

上官清泉叹息一声,说道:“你们弄错了,凶手并不是沈氏。”

“不可能,檀姐姐的推断天衣无缝,怎么会有错?”柳云湘忿忿道。

檀师师对她摇摇头,然后问道:“那上官公子不妨说说看,我们哪里弄错了?”

上官清泉饮了口茶道:“两位姑娘这次的表现已让在下刮目相看,只是这件案子……你们身在局中,我和萧兄都是局外人,反而看得通透。”

“哎呀,快说快说!”柳云湘催促道。

“先说奚春的死,当年那件案子发生以后,奚春便非常惧怕那条巷子,平时连靠近都不敢,怎会因为崔姑娘的一句话,独自一人走进去?”

“这有什么,为了讨好崔姑娘,哪里还管这些。而且奚春走进巷子已是事实,好多人都看见了。”柳云湘不以为然道。

“有些恐惧深深扎根在人心底,不是轻易消除得了的。至于那奚春在众目睽睽之下走进巷子,更是可疑,试想若是有人心中好奇,跟着进去了怎么办?凶手这么做,好像是故意让大家都看到一般。”

“故意让大家都看到……这是为什么?”柳云湘喃喃道。

“再说崔姑娘的死,这是最让我怀疑的地方。既然沈氏决定趁夜逃走,为何她杀了崔姑娘之后,还要大费周章地将尸体搬出去,抛入河里?尸体搬出去了,作案工具却仍留在阁楼里,她这么做到底有何意义?”

“这倒是个疑点,如果我是凶手,就直接把尸体留在阁楼。”柳云湘赞同道。

“上官公子说的几处疑点,确实值得推敲,是我欠考虑了。”檀师师叹息道。

“那你倒是说说看,凶手为什么这么做?”柳云湘剥着花生问道。

“凶手这么做自然有原因,柳姑娘不要急,听我说下去便是。”

“那你快说。”柳云湘将一粒花生抛入口中。

“你们发现没有,这件案子从头到尾,都有一个失踪的人。”

“这谁不知道,还用得着你说?奚春死的时候崔姑娘失踪,后来崔姑娘的尸体被发现,沈氏却又不见了。”柳云湘不以为意地说道。

“柳姑娘说得对,这谁都知道。可是谁都知道的事,却未必谁都明白。”上官清泉摇着扇子道。

“什么意思?”柳云湘看着他道。

“我的意思是,在这件案子中,失踪者从头到尾都是同一个人。”上官清泉正色道。

“你在说胡话吧,明明一开始失踪的是崔姑娘,后来失踪的是沈氏。”

“不对,失踪的人始终都是崔姑娘。”

“这不可能!”柳云湘摇起头,“我们都看到崔姑娘的尸体了。”

“如果那具尸体并不是崔姑娘呢?”

“你是说……不会的,那具尸体的脸虽然已经浮肿变形,但崔公子和她是兄妹,应该还是能认出来。况且她身上穿的衣物和那天崔公子在茶肆中所说的一致,绝对不会有错。”柳云湘依旧摇头。

“那倒未必,或许崔公子也是看到尸体身上的衣服,才以为那是崔姑娘的。上官公子是想说……那具尸体是沈氏?”柳云湘试探地问。

“没错。”

“凶手是崔姑娘?可是崔姑娘的杀人动机是什么,若说她杀奚春还有原因,却为何还要杀死沈氏?”柳云湘疑惑道。

“我可没说凶手是崔姑娘。”

“那凶手是谁,这件案子虽然离奇,但牵涉到的人却不多,除了沈氏和崔姑娘……难道是当年死去那几个孩子的家人?”

“凶手就是你们一直提到的那位崔公子。”

上官清泉此话出口,柳云湘和檀师师都吃了一惊,但很快平复过来,柳云湘甚至忍不住笑出了声。

“上官公子,你大概是弄错了,崔公子绝不可能是凶手,奚春遇害的时候,我们还和他在一起喝茶呢。”

“不对,他是在杀了人之后,才去茶肆和你们一起喝茶的。”上官清泉纠正她。

柳云湘连连摇头:“这不可能,奚春走进巷子和崔公子到茶肆的时间,前后不到一刻钟。这么短的时间,如果只是杀人也就罢了,还要将尸体肢解……”

上官清泉打断她的话:“柳姑娘说的没错,要杀人并肢解尸体,这点时间的确不够。但如果只是从巷子沿着绳子爬上屋顶,回到家中,再从家中出来,走到茶肆,这点时间却是足够了。”

“这么说来……那个走进巷子里的人,不是奚春,而是崔公子?”檀师师恍然大悟。

“正是,那位崔公子首先在家中杀死奚春,然后将奚春的尸体通过阁楼的天窗搬到屋顶上,再利用绳子把尸体移到巷中,在巷中对尸体进行肢解。做完这一切后回到家中,换上一身和奚春相似的衣物,戴一个斗笠偷偷从家中出来,当着所有人的面走进巷子。其实大家都没有看清他的容貌,只是看到奚春的尸体后,便先入为主地以为那个人就是奚春。”

“好厉害的不在场证明!”柳云湘不由赞叹。

“可是崔公子为什么要杀奚春?”檀师师不解地问。

“那是因为,奚春无意间发现了崔公子的一个秘密,这才被崔公子所杀。”

“究竟是什么秘密,竟要为此杀人?”

“崔公子他……有一个古怪的癖好。”

“什么古怪的癖好?”柳云湘好奇地问。

“崔公子喜欢将自己打扮成一个女子的模样。”

上官清泉说得平淡,却让柳云湘和檀师师大为震惊,一时张口结舌,竟说不出话来。

“由于奚春对崔姑娘一直心怀不轨,或许曾试图侵犯崔姑娘,这才发现了这个秘密。”上官清泉补充道。

“那……那崔姑娘她……”柳云湘咋舌道。

“崔姑娘就是崔公子,他们原本就是一个人。你们回想一下,有没有同时遇见过这两人?”

檀师师摇起头:“没有,我们只见过崔姑娘三四次,那时她在河边,并没见到崔公子在场。”

“那便是了。”

“原来如此,难怪两个人这么像。”柳云湘回过神来。

“那崔……崔公子为什么要杀沈氏?”檀师师问道。

“因为他要给‘崔姑娘’失踪一个合理的解释,如果‘崔姑娘’一直失踪下去,官府迟早会怀疑到他头上。于是他想到一个办法,给‘崔姑娘’找一个替身,这个替身就是沈氏的尸体。他给沈氏换上‘崔姑娘’的衣物,然后将她杀死,抛入河中。尸体经河水浸泡一夜,脸部逐渐变形,任谁也认不出来。那时候,只要他一口咬定那是自己妹妹的尸体,谁又会怀疑呢。”

“明白了,这办法当真高明,我们都让他给骗了。”柳云湘愤然道。

“是啊,原来真相竟是这样。”

“两位姑娘不妨想一想,这件案子你们为什么会弄错?”

“因为奚春家阁楼上留下的痕迹,还有作案工具,正好能和檀姐姐的推断对上。”柳云湘嘴里嚼着花生说道。

“这些都是崔公子故意留下,误导你们的……在查看那阁楼以前,你们不就已经断定凶手的身份了?”

“上官公子说的是。”檀师师点头道。

“其实这件案子,你们之所以会弄错,除了凶手的误导之外,更在于檀姑娘知晓了沈氏的身份,一心认为沈氏是凶手。”

“话虽如此,那沈氏难道没有过杀奚春的念头?”檀师师问道

“或许有,或许没有,谁说得清。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杀人的不是她。”上官清泉望着窗外,摇起扇子说道。

窗外那棵树上,蝉鸣声依旧响个不停,知了!知了……可是这世间的真相往往扑朔迷离,是真是假,谁敢轻易说出这两个字呢。

上一篇:最后的选择
下一篇:长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