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血色

作者:树下太郎

花大钱向德国购进的机器不能全日连转太可惜了。基于这个理由,工厂铁板部改为三班制。

我们工厂的铁板部生产的是黄铜以及磷青铜展延薄板。

我这一天是上大夜班,工作时间由深夜12点到清晨8点。收工后,我只花十五分钟时间匆匆用毕早餐就钻进宿舍的被窝里。

这已是6月的时候,而今年的天气特别懊热。我是有光线就睡不着觉的人,在这样的情形之下,非把棉被盖到头上无法入眠。这样的睡法还可以避免听到噪音,所以也顾不得闷热了。

虽然现在的工作环境已经改进许多,而我们临时工干的依然是相当吃重的劳力,所以通常一倒下来就呼呼大睡。

“阿信,你快起来!”

我刚入睡,突然被宿舍的管理员叫醒。她摇醒我的动作相当粗暴,可见发生的事非同小可。

可我觉得什么事情比睡眠还重要呢?

“什么事情嘛!”

我在被窝里不耐烦地回答她。

“你还说这样的话!?不快起来看,一会儿就没得看呀!”

“无聊!我才没兴趣看什么地方起火哪。”

“不是起火,而是电视。你的照片在电视上播出来了。”

“什么!?”

“是你妈妈抱着你的照片在电视上出现。你还不赶快起来看看?”

只穿着汗衫和内裤的我,立刻跑到餐厅去。在荧光幕上映出的是一位老泪纵横的奶奶。

“是的,我只盼望这个孙子早日回来……他人在哪里,在干什么,我一点都不知道哩……”

节目主持人好像也为她一洒同情之泪。

“这是什么节目?”

问了管理员后才知道这是以寻觅到外地工作后毫无音讯的亲人为主题的家庭节目。

电视公司在节目策划上也真煞费心机,不过,这种事情可以说是多此一举。我想我在这样的电视节目里出现是有可能的。

我对东京可以说情有所钟,已经压根儿没有意思返回故乡。所以我用假名当了一名工人。

我在电视机前坐下来,第三个在荧光屏上出现的是我母亲。

两年来我母亲一点都没有改变。她如果真的为我这个儿子的失踪而悲伤,应该显得更憔悴和苍老。

母亲在膝盖上捧着我的放大照片。我依稀记得孩提时代看过一些老妇人如此捧着阵亡了的儿子遗照的样子。

“……我这个儿子要是回来……他想干什么,我都不会反对的。阿信!你看到这个节目了吗?”

我感到倒尽胃口。

我的母亲会讲标准国语,而她此刻说的却是方言,用这样的方法来提高戏剧效果,不是太做作了吗?

“这位妈妈您请放心吧。要是令郎没有亲自看到,看到节目的朋友一定会转告他的。——不管怎样,我们很同情这位妈妈的处境。鹿村信一先生,你知道后,请尽快和本节目联络。”

节目主持人说完就移过去访问下面一个寻觅家人的观众。镜头转过去后,荧光屏上已看不到我母亲了。

“阿信,你赶快和电视公司联络吧。”

管理员说这句话时已经是泪眼簌簌的。

“得了吧!”

我悻悻然地站起来。

还好在餐厅看电视的只有管理员和我两个人,不然,这个场面不是太令人尴尬吗?

“有关这个电视节目的事情,你可不要告诉任何人哦。”

我叮咛管理员后又钻进被窝里去。

这个管理员一定会说出来的。我想。我不在这之前离开此地,行吗?

妈的!——我在心里慨叹一声。

妈为什么老是触我霉头呢?这不等于让我遭到通缉吗?

说老实话,我在一个星期前,曾经杀过一个人。我杀这个人为的是得到五十万元报酬,此外别无任何动机,而被害者表面上是失踪不见,所以目前我是平安无事。

虽然如此,我这个凶手最好无声无息地躲在社会上的一个角落里为妙。因为我在行凶和后来处理尸体的过程中,曾经被十几个人看到。何况部分报纸曾经报导过宫野三三代失踪的消息。

这个时候还能抱头大睡吗?

我带着自己仅有的一点东西悄悄地从宿舍溜出来。还有一些工资尚未结算,此刻也顾不上了。

刚从后门出来,我不期看到三个陌生人。

“你是鹿村信一先生,对不对?”

其中年纪较大的一个开口对我说。

我悻悻然没有回答。

“我看得出来,你不是和照片一模一样吗?我求求你明早到电视节目里来和令堂见面,可以吧?”

这个人递出名片来。印在名片上的头街是某某电视公司节目制作人。

“我不要。”

我明白地表示了拒绝的意思。

“这也由不得你说不要,你怎么可以不和自己的母亲见个面呢?你有没有想到令堂的心情是怎么样的?她老远从你们的家乡到东京来,为的是盼望能和你见一面啊。”

“我知道家母不是这样人。她找我,为的是要我养她。对不起,我失陪了。”

我企图摆脱这三个人。这时,另外两个人如对待犯人似地从两边抓住我的手臂。

“你们这是干什么!?”

我挣扎着,而这两个人却像黑帮分子一般孔武有力。

“希望你陪我们到明早的节目结束。我们会好好款待你的。”

“我们制作的这个节目收视率非常高。看到电视的人打电话告诉我们你的下落。”

电视真是现代的怪兽。由荧光屏上认出我的人或许不少。大概是其中一个好管闲事的人,打电话到电视台的吧?现在没事做而看电视度日的人为什么这么多呢?

我受押解似地被塞进一辆车子里。

车子驶向市中心区,最后停在一家旅馆门前。

我被关在一间八席房间里。

我听到由走廊处微微传来的他们的谈话声。

“明天早上,这对母子在节目里邂逅的场面,一定令人感动。”

“事前绝不能让这位母亲知道。让她突然看到自己的儿子,这样才有震撼力。为此,这个人绝不能让他跑掉。”

那两名汉子进到纸门外的四席半房间里。他们显然是在监视着我。

我几次试图脱逃,结果都归于失败。

“我要叫女人!”吃过晚饭后,我突然嚷了起来,“替我叫个女人来!不然,你们别怪我闹到天亮!”

我着了疯似地连连叫嚷。

其实,我说要叫女人只是藉口而已,真正的目的是想气死这两个人。

应召女郎快到10点时来到。

“先生,听说你发脾气发得很凶,是不是?”

我真想即刻爬到她的身上去,可是,想到过分刺激隔壁房间的那两个男人未免也说不过去,于是好不容易控制住了自己。

我大概是怕以后再也没有抱女人的机会,坐牢以后,相信我每晚一定会想起这个女人的。想到这里,我向她挑战了。

“你简直是饿昏头了嘛。”

这个女的对我报以同情的微笑。她的脸上一点没有蔑视的表情。

2

我虽然疲惫得要命,却迟迟无法入睡。

这不是由于杀人而心起恐慌或良心受到责备。要是这样,这一个星期来我应该都睡不着觉。

我此刻觉得闷闷不乐的原因是明早非得和我母亲见面不可。

我非常讨厌我母亲。

每当看到人们热爱自己的母亲的样子时,我都会觉得不可思议。虽然如此,我不是说我母亲有什么特别的不好。

凭一双手把我扶养长大的她,母性毋宁是强人一筹的。我今年29岁,而母亲的年龄是53岁。听说家父是在我两岁的时候过世的,我对他一点印象都没有。

据说我是在东京出生的,不过,打从懂事的时候开始,我只记得我们住的地方是福岛县K市市郊的一幢小屋子。

直到两年前,我们母子俩一直都住在这里。

家母每天都到一家旅馆干女服务员的工作,不过,由她浓妆艳抹的样子推测她好像也干着陪酒之类的事情。

我上初中后,家母开了一间糖果店,同时结束原先做的工作。她这样决定是为我的教育问题着想。不过,这家旅馆每个月还是会请她过去几次帮忙。这个时候,她总是以碍于情面为理由,交代我替她看店自己就去了。

我第一次对家母起极端的厌恶是读初中一年级快放暑假的某一天。

这天虽然不是星期六,由于月考的关系,学校很早就放学了。

我正在吃午饭时,旅馆派人到家里来。每次为这个事情来的是旅馆的女服务员领班。这个满嘴金牙的老太婆看了就令人觉得恶心。

“真不好意思。又来了团体客人。”

“好啦,我知道了。”家母怏怏然回答后又说,“可是,你们要尽早让我回来哦。”

“这一点没有问题。实际上能不能早点回来,还不是得看你的手腕如何吗?哈!”

我不懂“手腕如何”是什么意思。做菜也好,陪酒也好,这也不是手腕好就可以提早结束的工作。老太婆回去后,我立刻向家母问起这一点。家母听到我的问话后,顿时露出狼狈表情来。她的表情里还含有令人感到恶心的羞耻之情哪。

“这个意思是说,妈处理事情很快。你没见过妈忙得团团转的样子吧?”

家母回答我这句话时,用的是方言。打从那个时候起,她每次诳我的时候,都使用方言。

我要在此附带一提的是,家母使用方言的情形和我的成长成正比。这是她为了要让我认为她已无姿色的一种掩饰行为。她刻意给我一名愚直村妇的印象。她这样的演技后来变得和女人的姿色无关,而改以命运坎坷的母亲的角色来笼络我的心。

这一天,家母当然又面带忧郁地走出家门。

看到她的背影远去时,我内心发誓长大后一定要好好孝顺她。当时的我是一名纯情少年。

家母出门后,我很快就发现她有件东西忘记带了。这是看似包袱的手提包,在当时算来是很时髦的。

我立刻从后面追上去。

看到家母的背影时,我深深感到愕然。

她不但丝毫没有闷闷不乐的样子,走路的姿态简直是乐陶陶、飘飘然。出门前那忧郁的模样只是摆给我看的。

“妈!”

回头过来后,她立刻慌张地摆出了忧郁的表情。

后来我也查到旅馆这一天根本没有来过什么团体客人。

家母把自己的店放着不管,这样跑到旅馆去,为的是什么呢?

我对家母开始有了不信任感。这一天看到她的背影更在我的印象里种下了难以言喻的厌恶感。这个厌恶感几乎是生理性的。

后来我上了县立高中。我在学校的成绩算是蛮不错的。

这段日子里,家母到旅馆的次数减少许多。

她的态度已不复以往那倔强的模样,对我摆出的是相依为命的样子。“你将来不会抛弃这个老母亲吧?”这句话变成她的口头禅,使我听了都心烦。

我准备高中一毕业就就业,于是参加东京一家公司的就职考试,结果被录取了。但家母却拜托我的学校导师,请求取消这项决定。

得悉这件事情时,我真的勃然大怒了。我甚至生平第一次用粗话骂她。

“我怎么忍受得了和你分开生活呢?”

看她哭得死去活来的样子,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

结果,我只有去K市一家小小的房地产公司就职。由于我为未能到东京去工作而郁郁不乐,所以我在这家房地产公司就不好好干。

后来,不到半年我就辞职不干,在家里无所事事地晃了两个月后,才找新的工作。前后换了五次工作后,我才有了定下心来。这是因为我在最后一家公司结识了一位叫做来山昌子的美丽女性。这时我已23岁。

我在26岁的那一年和昌子结婚。

然而,结婚还没有半年,家母就把昌子赶了出去。她数说的昌子的缺点有十项之多,而她的不满或许也有道理,但昌子好歹也是我的妻子啊!“我离家出走都要和她在一起!”我一气之下曾经这样怒吼过,可是,一颗心被粉碎的昌子,这时不再要我了。

我开始作践自己。

我借酒装疯,用脚踢过家母。

“你要踢就踢,不过我们母子之情是不会被你踢断的。”家母死抱着我的腿啼啼哭哭地说,“我会很快替你找一个更好的媳妇儿,你忍耐一些日子吧。”

家母好像在扮演封建时代的苦命母亲,说这话时更刻意使着方言。

我对这样的家母更加感到厌恶。我觉得我实在无法忍受和她共同生活下去。

我在27岁那一年的5月间,终于离家出走。这时我已对公司的工作感到无聊,在听到昌子再婚的消息时,我更受到极大的震撼。另一方面,由初中时代的同学根本那儿听到有关出外工作的趣事和具体的就职方法也给了我勇气。

到东京后,一定有办法打开一条路!

我搭乘电车。列车越驶近东京表示我越远离家母。我这时侯的心情多么的爽快!我在留给她的信上写有千万不必报请警方协助寻找,所以这一点应该没有问题。

在列车上喝的罐装啤酒美味极了。

根本介绍给我的这位头子,住的地方果然是川崎一幢破烂的公寓。他的女人连连说着“今天好热哦”就抓起裙角,频频扇风。廉价香水和一种奇异的气味,刺激着我的鼻腔。

在这位头子的安排之下,我第二天就到川崎一家大工厂当起了一名临时杂工。

我对自己的体力很有自信,所以再苦的工作也难不倒我。

后来我如吉普赛人一般连连换着工作场所。我干的都是临时工人、临时雇员,按日计酬之类的工作,几乎可以说是过一天算一天。虽然如此,这样的生活倒也悠哉游哉,比起和家母一起过着令人窒息的日子,不晓得惬意多少呢!

去年年底开始上班的这家工厂位于东京都和奇玉县的境界附近。这家工厂有宿舍住是最大的魅力,所以我在不知不觉中待了这么久,不过,我之所以不愿意离开这里是另有理由的。

原来我在这里喜欢上一个女人。

这里的火车站前有十多家酒廊或大众酒馆,其中以一家烤肉店“社长酒馆”生意最为鼎盛。这家店里有六名服务小姐,我就是喜欢上了其中的弘美。她是个很会撒娇的女孩,体态更是丰满得很,比起昌子不晓得要强多少倍。

我这个没有累赘的人当然很快就向她展开攻势。

出乎意料地,她第一次就对我表示兴趣。她说她对我有兴趣是因为我长得很像欧洲一位电影明星。“我本来想主动追你哪。”她的话使我得意忘形。

我在第二个月就吻到她,第三个月时更摸遍了她的全身。

依我的预计,她在第四个月时就会委身于我,而出乎我预料的是,她却以凛然的态度坚守最后的防线。

第五个月的一次约会时,我又向她提出这要求。这时我也认为希望不大,不过,还是说出来了。

“除非你帮我杀一个人,……”

突然我听到的是弘美低声说的这么一句奇怪的话。

“你说什么!?”

“有一个坏女人。如果你把这个女人杀掉,我就答应你。我不但把我的身体给你,另外还会奉送你五十万元现金。”

这句话还不够使我心荡神驰吗?我感到自己的喉咙已干了。

不过,杀人这个勾当太离谱了吧?

“可是,被抓坐牢,这就太划不来了。”

“这一点你可以放心。一切都已安排妥当,你只要照我的吩咐行事,绝不会有任何问题的。”

“怎么样?你有没有勇气干?你还可以得到五十万元啊!”

弘美一边讪笑地说着,一边窥望我的脸。这时我已不太在意弘美的肉体和五十万元现款了。因为我是最经不起被人轻视或侮辱的。

“好啊,我干就是了。”

我毅然回答说。

两天后,弘美带一位中年绅士来见我。

这位绅士并没有自我介绍,见面后立刻把一把钞票抛到我的面前。

“这是五十万元,你肯干这件事情,对不对?”

看到我点头后,这位绅士开始叙述他的具体计划。因为我和这个女人素不相识,所以由我来干这件事情,应该不会败露。

“你大概不会变卦吧?”

绅士以确认的口气问我。

我摇了摇头。这时候我的注意力已在五十万元上。这笔钱足够喜欢玩乐的我挥霍一阵,我怎不心花怒放呢?

下手的日子终于于一个星期前来到。

我把这个女人带到北多摩郡的Q丘陵地带,让她喝下掺有农药的果汁,然后把尸体抱到山林中放下来。

隔天,我和弘美一起去到现场,用带去的小铲子在地上挖一个坑,把尸体理起来。

我照那位绅士的指示,一切行事完毕了。

做完这一切时,弘美显得相当昂奋。“你现在就抱我!”

她疯狂地缠着我不放。

我对自己当时的冷静态度都感觉到惊奇。对我而言,杀人和在工厂或现场的干活没有什么两样。惟一的不同是,这事的报酬比起任何工作委实太好了。

我对自己的冷静,连自己都觉得不解。杀人乃是滔天大罪。而我犯过杀人罪后,为什么还能如此冷静呢?是不是那位绅士安排的杀人计划几近完壁,几乎没有被逮捕之虞,所以我才这样呢?

不!

杀人不眨眼的天生的凶手,我是这样一个人吗?

“弘美,我们今天就说再见吧。”

“今天就当做我一个人来到这里。我的意思是万一……我当然认为这件事情被发觉的可能性不大……”

“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不!这是因为我发现我可能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坏家伙。这是我从没想到的事情。我不希望你由于和这样的人在一起而尝到不幸,如此而已。”

那位绅士当时叫我暂时不要去动这五十万元,直到一个月后才慢慢花。“我说这句话是为你好。”他说。

3

“鹿村先生,请起床吧。”

朦胧入睡不多久,我就被不怎么客气的声音吵醒。

这一去是不是会被逮捕?我心里很恐惧。

这都是妈惹出来的!

我和被害者宫野三三代是那天在市区某处第一次见面的。她不是我喜欢那类型女人。后来我就开着那位绅士为我准备的车往Q丘陵地带出发了。

那位绅士安排的计划是由我开车带她出去兜风,然后找机会向她求婚。这个女人一见面就对我相当有好感。

她脑筋是不是有问题?我甚至有了这样的感觉。

Q丘陵地带是海拔六百六十公尺的地方。在山麓处下车后,我们一起走向高地。

路上,我们曾经和当地人模样的六名男女擦身而过。

完成目的后回到车子旁边来时,正好有几个小孩围在车子边玩着。

我为被这些目击者看到而心里有些不安。

谁能保证我不会在偶然的情形下,被这些人认出来?我此刻在电视中露脸不是不智之极吗?

然而,事已至此,我现在已是跑也跑不掉的了。这两名汉子押解似地从两边把我塞进车子里去。

“一会儿就要和离别两年的母亲再会,你应该感慨万千吧。何况她根本就没有想到会和你再会,到时候相信她一定会喜极而泣哩。”

“说老实话,我根本没有意思要和我母亲见面。”

“这怎么行呢?我们希望你到时候也要做出感动的情绪来。这个场面,时间不会很长嘛。”

“昨晚那个女的怎么样?”

这时,另一名汉子向我问道。

“她的确使我感动极了。”

我以诙谐的口吻说。

我们在节目正式播出的半个小时前到达摄影棚。在这里我被关进一间小房间里。节目制作单位为了发挥母子不期相会的戏剧性效果,所以不让我母亲在这之前见到我。

“先生,请。”

节目开始后约半个钟头时,助理人员才来请我进场。

我走进摄影棚里去。

“阿信!”

坐在那里的母亲突然对着我大叫了一声。她的表情好像在生气似的。

我以为她会跑过来猛然抱住我,事实上她却并没有这样做。我本来就在不愿意的情形之下来到这里的,所以更没有跑过去喊她一声。

节目主持人看到这与想象中大相径庭的场面而显得愣头愣脑。

“我们节目制作单位好不容易为您找到令郎了。这位妈妈,您现在可以对他说话啊。”

家母不自然地走到摄影棚的中央。我由于被助理人员用力推了一把,所以也走上前去。

“你要离家出走,我也不反对。可是,我有一句话还没有对你说。听完我这句话后,你再离我而去吧。”

家母说这句话时已是一把眼泪一把鼻涕了。

她这样子酷像受了委屈而啼哭着的一名小女孩。

“这位妈妈,您想告诉令郎什么话呢?”

节目主持人从旁打岔问道。

“这我不能在节目里说。这是有关我的隐……隐私权。主持人先生,这一点请您原谅吧。”

母亲向节目主持人行了一鞠躬。

说毕,她就猛然冲进我的怀里来。

“你要抛弃我,妈也没有什么怨言。阿信,妈这次找你,不是为了要缠着你不放……”

还好节目到此中断,变为播广告的时间了。

“二位辛苦了。”

节目助理人员笑容可掬地把我和母亲带到外面走廊上。我们母子就在走廊边的沙发椅上坐了下来。

不久,我们领到车马费就走出电视公司。

我们拦住一辆出租车,坐到目比谷公园。

“我们找个地方喝杯茶,怎么样?”

“我喜欢坐在空气好的地方。东京的汽油味实在难闻死了。”

我们在日比谷公园里花坛边的长凳上并排坐下来。

“你还好吗?”

“还好。”

“你有没有和朋友打架?”

“我不会这样的。”

“绝对不要和别人打架,知道吗?”

“我今天就要搭火车回去,你就继续在东京住下吧。高兴的时候,你就回来吧。”

“你刚才说有一句话要对我说。你准备告诉我什么呢?”

“是有关你爸的事情。我现在要说的话,希望你牢记在心。阿信,你爸是杀了人后,自杀身亡的。”

“什么!?”

“听说杀人者的儿子也会杀人,这和血统有关系的。”

“只有杀人这码子事绝不能干。因为你有这个血统,所以我为你担心得要命……”

太迟了!妈!

我已经干了!

前些日子里,我曾经为自己杀人不眨眼的个性而觉得惊异,现在我终于知道这个原因了。我之所以杀人不眨眼,原来是承袭有父亲血液的缘故!

“妈!我和你一起回乡下去吧。”我对母亲说。远离犯案现场是避免逮捕的最佳途径——我突然有了这样的想法。

我这是被母亲通过电视节目寻找之后的归乡,乡人们应该不会以此为异才对。

“阿信,你可以不用为我而做这样的决定。”

“不,说老实话,我对东京的生活已经感觉吃不消了。”

尾章

Q丘陵地带的山麓处有一家杂货铺。这家杂货铺每逢星期六、星期日就要大量购入冰淇淋、汽水之类商品。

平时只有附近的人会来买东西,所以店里闲得很。

看守这家店的是一对老夫妻。其中的老妪可以说是个标准的电视迷。

“咦!?这个人我好像看过啊。”

她凝视着在荧光屏上出现的鹿村信一的脸说。

“我好像也看过。”老翁说,“哦,对!这是前些日子里在地藏菩萨前停车的那个人嘛!”

“没错,我也想起来了。不过,有一件事情我一直耿耿于怀。那天坐这辆车子来的明明有两个人,可是,回去时却只剩下一个男人了。”

“我对那个女的好像也有印象。我好像在哪里看过有关她的消息。在电视新闻里看到,还是在报纸上看到,这我就记不太清楚了……”

老翁刚好闲着无事可做,于是抱出一堆旧报纸来。他一张一张翻开旧报纸来看。

因为那件事情发生后还没有多久,所以不多一会儿他就找到报导宫野三三代之失踪消息的旧报纸。报纸上同时刊有三三代的照片。

“就是这个女人,不是吗?”

“没错,就是这个女人。可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会不会是那个男的杀害了这个女人?这对老夫妻推理及此是在一个小时后的事情。

这个女人躺在卧铺上看电视,因此而知道那个男人的名字叫做鹿村信一。她对这一点倒没有什么关心,令她耿耿于怀的是他入睡后不久就说出的一句梦话。

“我杀了一个人!这都是妈害我的!”

这个女的感到栗然。

她这才明白他那么执拗地爱抚过自己的原因了。

这个节目结束后约半个钟头时,电视公司人员来找她。这是昨晚睡在隔壁四席半房间的两名汉子当中的一个。

“你昨晚可把我们折腾得要命了。”

“我自己不也是被折腾得要命吗?”

“真的这样吗?”

“留心你的口德!”

“哈!闲话少说。这是该付给你的钱,请收下吧。同时,请你在这张收据上签字。”

“他好像是个杀人犯”。这个女人收到钱后,嘟哝着说。

“什么!?”这位电视公司人员霍然变色地叫起来。这类人莫不以得到独家新闻为最大乐事。

“你有没有意思玩一下呢?”

“少说废话!你快把刚才的事情详细说给我听吧。”

只知道工作的男人多无聊!

那一天曾经在车子边玩过的孩子们当中的一个这一天由于感冒发烧,所以这天上午待在家里和母亲一起看电视。

“咦!?这不是那天开车到我们这里来的那位叔叔吗?”这名少年突然叫起来,“他回来时带着个女人的手提包。”

“这位叔叔大概是杀了那位阿姨,并且把手提皮包顺手牵羊拿走了?”

“小孩子别乱说话!”

这位妈妈看电视看得正入迷,没有理睬小孩说的话。

直到看完电视后,她才为小孩说过的话耿耿于怀。悬疑推理电视剧向来是她最喜欢看的。

“你把刚才的事情详细说给妈听……”

列车驶出上野车站。

过了大宫站后,鹿村信一突然想起他把宫野三三代的手提皮包塞在宿舍壁橱里这件事情。

“妈!”

“嗯?!”

“我要回东京去!”

“随你便啊。你送我这一程,妈已经很满意了。”

“这你拿去用吧。”

他把包有五十万元现款的包袱塞到母亲手里。就算被抓到,我也不会说出把钱给了母亲这件事情的。他在心里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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